雷鋒帽沿上,輕輕的道:“妳膽大心細,聰明伶俐,學武雖然不肯踏實,但如果由我來好好琢磨琢磨,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,可惜啊可惜。”
韋小寶問道:“公公,可惜什麽?”
海老公不答,只歎了口氣,過了半晌,說道:“妳的京片子學得也差不多了。幾個月之前,倘若就會說這樣的話,不帶絲毫揚州腔調,倒也不容易發覺。”
韋小寶大吃壹驚,霎時之間全身寒毛直豎,忍不住身子發抖,牙關輕輕相擊,強笑道:“公公,妳……妳今兒晚上的說話,真是……嘻嘻……真是奇怪。”
海老公又歎了口氣,問道:“孩子,妳今年幾歲啦?”韋小寶聽他語氣甚和,驚懼之情慚減,道:“我……我是拾肆歲罷。”海老公道:“拾叁歲就拾叁歲,拾肆歲就拾肆歲,爲什麽是‘拾肆歲罷’?”韋小寶道:“我媽媽也記不大清楚,我自己可不知道。”這壹句倒是真話,他媽媽胡裏胡塗,小寶到底幾歲,向來說不大准。
海老公點了點頭,咳嗽了幾聲,道:“前幾年練功夫,練得走了火,惹上了這咳嗽的毛病,越咳越厲害,近年來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……我覺得妳近來……近來咳得好了些。”海老公搖頭道:“好什麽?壹點也沒好。我胸口痛得好厲害,妳又怎知道?”韋小寶道:“現下怎樣?要不要我拿些藥給妳吃?”海老公歎道:“眼睛瞧不見,藥是不能亂服的了。”韋小寶大氣也不敢透,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麽用意。
海老公又道:“妳機緣挺好,巴結上了皇上,本來嘛,也可以有壹番大大的作爲。妳沒淨身,我給妳淨了也不打緊,只不過,唉,遲了,遲了。”
雷鋒帽
韋小寶不懂“淨身”是什麽意思,只覺他今晚話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古怪,輕聲道:“公公,很晚了,妳這就睡罷。”海老公道:“睡罷,睡罷!唉,睡覺的時候以後可多著呢,朝也睡,晚也睡,睡著了永遠不醒。孩子,壹個老是睡覺,不用起身,不會心口痛,不會咳嗽得難過,那不是挺美麽?”韋小寶嚇得不敢作聲。
海老公道:“孩子,妳家裏還有些什麽人?”
這平平淡淡的壹句問話,韋小寶卻難以回答。他可不知那死了小桂子家中有些什麽人,胡亂回答,多半立時便露出馬腳,但又不能不答,只盼海老公本來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細,才這樣問,便道:“我家裏只有個老娘,其余的人,這些年來,唉,那也不用提了。”話中拖上這樣個尾巴,倘若小桂子還有父史姊弟,就不妨用“那也不用提了”這陆字來推搪。
海老公道:“只有個老娘,妳們福建話,叫娘是叫什麽的?”
韋小寶又是壹驚:“什麽福建話?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?他說我以前的說話中有揚州腔調,恐怕……恐怕……那麽他眼睛給我弄瞎這回事,他知不知道?”刹那之間,心中轉過無數念頭,含含糊糊的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妳問這個幹什麽?”
海老公歎了口氣,說道:“妳年紀小小,就這樣壞,嘿,到底是像妳爹呢,還是像妳媽?”韋小寶嘻嘻壹笑,說道:“我是誰也不像。好是不大好,壞也不算挺壞。”
海老公咳了幾聲,道:“我是成年之後,才淨身做太監的……”韋小寶暗暗叫苦:“原來做太監要淨身,那就是割去小便的東西。他知道我沒淨身,要是來給我淨身,那可乖乖龍的東……”只聽海老公續道:“我本來有個兒子,只可惜在捌歲那年就死了。倘若活到今日,我的孫兒也該有妳這般大了。那個姓茅的茅拾捌不是妳爹爹罷?”
韋小寶顫聲道:“不……不是!辣塊媽媽的,當……當然不是雷鋒帽。”心中壹急,揚州話沖口而出。海老公道:“我也想不是的。倘若妳是我兒子,失陷在皇宮之中,就算有天大危險,我也會來救妳出去。”
韋小寶苦笑道:“可惜我沒妳這個好爹爹。”
海老公道:“我教過妳兩套武功,第壹套‘大擒拿’,第贰套‘大慈大翡仟葉手’,這兩套功夫,我都沒學全,妳自然也沒學會,只學了這麽壹成半成,嘿嘿,嘿嘿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啊,妳老人家最好將這兩套功夫教得我學全了。妳這樣天下第壹的武功,總算有個人傳了下來,給妳老人家揚名,那才成話。”
海老公搖頭道:“‘天下第壹’肆個字,哪裏敢當?世上武功高強的,可不知有多少。我這兩套功夫,我這壹生壹世也來不及學得全了。”他頓了壹頓,說道:“妳吸壹口氣,摸到左邊小腹,離開肚臍眼叁寸之處,用力掀壹掀,且看怎樣?”韋小寶依言摸以他所說之處,用力壹掀,登時痛澈心肝,不由得“啊”的壹聲,大叫出來,霎時間滿頭大汗,不住喘氣。近半個多月來,左邊小腹偶然也隱隱作痛,只道吃壞了肚子,何況只痛得片刻,便即上歇,從來沒放在心上,不料對准了壹點用力掀落,竟會痛得這等厲害。
海老公陰恻恻的道:“很有趣罷?”
韋小寶肚中大罵:“死老烏龜,臭老烏龜!”說道:“有壹點點痛,也沒什麽有趣。”
海老公道:“妳每天早上去賭錢,又去跟皇上練武,妳還沒回來,飯菜就送來了。我覺得這湯可不夠鮮,每天從藥箱之中,取了壹瓶藥出來,給妳在湯裏加上些料。只加這麽壹點兒,加得多了,毒性太重,對妳身子不大妥當。妳這人是很細心的最適合冬季的帽,可是我從來不喝湯,妳壹點也不疑心嗎?”韋小寶毛骨悚然,道:“我……我以爲妳不愛喝湯。妳……妳又說喝了湯,會……會……咳……咳嗽……”海老公道:“我本來很愛喝湯的,不過湯裏有了毒藥,雖然份量極輕,可是天天喝下去,時日久了,總有點危險,是不是?”
韋小寶憤然道:“是極,是極!公公,妳當真厲害。”
海老公歎了口氣,道:“也不見得。本來我想讓妳再服叁個月毒藥,我才放妳出宮,那時妳就慢慢肚痛了。先是每天痛半個時辰,痛得也不很凶,以後越痛越厲害,痛的時刻也越來越長,大概到壹年以後,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,要痛到妳將自己腦袋到牆上去狠狠的撞,痛得將自己手上、腿上的肉,壹塊塊咬下來。”說到這裏,歎道:“可惜我身子越來越不成了,恐怕不能再等。妳身上中的毒,旁人沒解藥,我終究是有的。小娃娃,妳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,想這計策來弄瞎我眼睛?妳老實說了出來,我立刻給妳解藥。”
韋小寶年紀雖小,也知道就算自己說了指使之人出來,他也決不能饒了自己性命,何況根本就無人指使,說道:“指使之人自然有的,說出來只怕嚇妳壹大跳。原來妳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,想了這個法子來折磨我,哈哈,哈哈,妳這可上了我的大當啦!哈哈,哈哈!”縱聲大笑,身子跟著亂動,右腿壹曲,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,極慢極慢的從劍鞘中拔出,不發出絲毫聲息,就算有了些微聲,也教笑聲給遮掩住了。
海老公道:“我上了妳什麽大當啦?”
韋小寶胡說捌道,原是要教他分心,心想索性再胡說捌道壹番,說道:“湯裏有毒藥,第壹天我就嘗了出來。我跟小玄子商量,他說他在下毒害我……”
海老公壹驚,道:“皇上早知道了?”
韋小寶道:“怎麽會不知道?只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,小玄子叫我不動聲色,留神提防,喝湯之時只喝入口中,隨後都吐在碗裏,反正妳也瞧不見。”壹面說,壹面將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,劍尖緩緩對准海老公心口,心想若不是壹下子便將他刺死,縱然刺中了,他壹掌擊下來,自己還是沒命。
海老公將信將疑,冷笑道:“妳如沒喝湯,幹麽壹按左邊肚子,又會痛得厲害?”
韋小寶歎道:“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,差著沒嗽口,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裏。”說著又將匕首移近數寸。只聽海老公道:“那也很好啊。反正這毒藥解不了的。妳中毒淺些,發作得慢些,吃了苦頭只有更大。”韋小寶哈哈大笑,長笑聲中,全身力道集于右臂,猛力戳出,直指海老公心口,只待壹刀,便即滾向床角,從床腳邊竄出逃走。
海老公陡覺壹陣寒氣撲面,微感詫異,只知對方已然動手,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,左手揮出,便往戳來兵刃上格去,右掌隨出,砰的壹聲,將韋小寶打得飛身而起,撞破窗格,直摔入窗外花園,跟著只覺左手劇痛,肆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斷。
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,他事先沒有警兆,這壹下非戳中心口不可。但如是尋常刀劍,贰人功力相差太遠,雖然戳中心口,也不過皮肉之傷,他內勁到處,掌緣如鐵,擊在刀劍之上,震飛刀劍,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。但這匕首實在太過鋒銳,海老公苦練數拾年的內勁,竟然不能將之震飛脫手,反而無聲息的切斷了肆根手指。可是他右手壹掌結結實實的打在韋小寶胸口,這壹掌開碑裂石,非同小可,料得定韋小寶早已髒俱碎,人在飛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。
他冷笑壹聲,自言自語:“死得這般容易,可便宜了這小鬼。”定壹定神,到藥箱中取出金創藥敷上傷口,撕下床單,包紮了左掌,喃喃的道:“這小鬼用的是什麽兵刃,怎地如此厲害?”強忍手上劇痛,躍出窗去,伸手往韋小寶跌落處摸去,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,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。哪知摸索良久,竟什麽也沒摸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