索額圖挨到高爾夫球帽他耳邊,低笑道:“好兄弟,恭喜妳今天又要發財啦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那得看手氣怎樣?”索額圖笑道:“手氣自然是好的。除了賭錢發財,還有壹注逃不了的大財氣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是什麽?”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:“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,朝中大官,個個都不落空。”韋小寶道:“哦,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。我可不是朝在大官。”索額圖道:“妳是宮裏的大官,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。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幹,懂事得很。”低聲道:“待會吳應熊不論送妳什麽重禮,妳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,只淡淡的說:『世子來北京,壹路上可辛苦了。』他如見妳喜歡,那便沒了下文。妳神色冷淡,他定然當妳嫌禮物輕了,明天又會重重的補上壹份。”
韋小寶哈哈大笑,低聲道:“原來這是敲竹□的法子。”索額圖低聲道:“雲南竹□,不砰砰的敲他壹頓,那就笨了。他老子坐了雲貴兩省,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。咱哥兒如不幫他花花,壹來對不起他老子,二來可對不起雲南、貴州的老百姓啊!”韋小寶笑道:“正是!”說話之間,康親王陪了吳應熊進來。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,相貌甚是英俊,步履矯捷,確是將門之子的風範。康親王第壹個便拉了韋小定過來,說道:“小王爺,這位桂公公,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。上書房力擒鳌拜,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。”
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裏的耳目衆多,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,每逃诩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禀反。康熙擒拿鳌拜,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,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。吳三桂曾和他商議,覺得皇帝鏟除權要于不動聲色之間,年紀雖幼,英氣已露,日後做臣子的日子,只怕不大好過。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觐天子,大攜財物,賄賂大臣,最大的用意,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爲人,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人物。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,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,不由得大喜,忙伸出雙手,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,說道:“桂公公,我……在下……在雲南之時,便聽到公公大名。父王跟大家談起來,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,確是聖明天子,還說聖天子在位,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,也能立此大功,令人好生爺慕。父王吩咐,命在下備了禮物,向公公表示敬意。只是大清規矩,外臣不便結交內官,在下空有此心,卻不敢貿然求見。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,當真是不勝之喜。”他口齒便捷,壹番話說得十分動聽。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,在萬裏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,不由得骨頭大松,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聽得多了,高爾夫球帽早知如何應付,只淡淡的道:“咱們做奴才的,只是奉皇上的對聖旨辦事,就是壹不怕苦,二不怕死而已,有什麽功勞好說?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。”心想:“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,這小漢奸果然壹見面就提到『禮物』二字。”
吳應熊是遠客,又是平西王的世子,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,請韋小寶坐次席。席上大官甚多,尚書將軍,個個爵高位尊,韋小寶雖然狂妄,這次席卻也不敢坐,連聲推辭。康親王笑道:“桂兄弟,妳是皇上身邊之人,大家敬重妳,那也是愛戴皇上的壹番忠心,妳不用再客氣了。”說道將他按入椅中。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,官位在諸人之首,便坐在韋小寶身邊,其余文武大官按品級,官職高下,依次而坐。韋小寶忽想:“他媽的!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,媽媽坐在嫖客背後,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,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,那時只想,幾時老子發了達,也到麗春院來擺壹台花酒,叫老鸨,王八,小娘們都來陪酒。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,王子,尚書,將軍們相陪,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鸨,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的模樣。”衆人坐下喝酒。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人站在長窗之側,對席上衆人敬酒,挾菜,以及仆役傳送酒菜的壹舉壹動,均是目不轉睛的注視。
韋小寶略壹思索,已明其理:“是了,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,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,生怕有人行刺下毒。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。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壹架,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,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。”他壹肚子的幸災樂禍,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,鬥個兩敗俱傷。這情形康親王自己瞧在眼裏高爾夫球帽,他身爲主人,也不好說什麽。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,性子又直,喝得幾杯酒,便道:“小王爺,妳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,壹定都是千中挑,挑中選的武功高手了。”
吳應熊笑道:“他們有什麽武功?只不過是父王府裏的親兵,壹向跟著兄弟,知道兄弟的脾氣,出門之時,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。”
多隆笑道:“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。妳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,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。那兩位臉上、頸中肌肉結實,壹身上佳的橫練功夫。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,背上垂的大辮子,多半是假發打的,妳如教他們摘下帽子來,定是禿頂無疑。”吳應熊微笑不答。索額圖笑道:“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,沒想到妳還有壹項會看相的本事。”
多隆笑道:“索大人有所不知。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,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。金頂門的弟子,頭上功夫十分厲害。凡是功夫練夫練到高深之時,滿臉油光,頭頂卻是壹根頭髮也沒有的。”康親王笑道:“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價,將帽子搞摘下來,讓大家瞧瞧多總管的推測到底准不准?”吳應熊道:“多總管目光如炬,豈有不准的?這幾名親兵,的確練過金頂門的功夫,但功夫沒練到家,頭上頭髮還是不少,摘下帽子,免令他們當衆出醜,望衆位大人包涵。”衆人哈哈壹陣大笑,既見吳應熊不願,也就不便勉強。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細看這幾個人,心□難搔:“不知那大個兒頭兒有多少頭髮?那瘦子功夫差些,想來頭髮壹定很多。”忽然想起壹事,忍不住哈的壹聲,笑了出來。
康親王笑問:“桂兄弟,妳有什麽事好笑,說出來大家聽聽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壹定很和氣,既少和人家動手,自夥裏更加不會打架。”康親王道:“何以見得?”韋小寶笑道:“大家要是氣了,瞪壹瞪眼睛,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,妳數我頭髮,我數數妳頭髮,誰的頭髮少,誰出本事強,頭髮多的人只好認輸。”衆人哈哈大笑,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。韋小寶又道:“金頂門的師傅們,想必隨身都帶壹把算盤,否則算起頭髮來可不大方便。”衆人又是壹陣大笑。壹位尚書正喝了口酒,還沒□下喉去,壹聽此言,滿口酒水噴了出來,生怕噴在桌上失禮,壹低頭,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,不住咳嗽。
神照喝道:“且慢!貧僧定欲試尊駕的功夫,雙拳『鍾鼓齊鳴』,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,請還手罷!”那人搖了搖頭。神照大喝壹聲,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,已然鼓足了勁風,雙臂外掠,疾向內彎,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。衆人高爾夫球帽適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,都忍不住“咦”的壹聲叫了出來,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,若不出手招架,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壹般,登時便給擊得粉碎?
豈知那人竟然壹動不動,手不擡,足不提,頭不閃,目不瞬,便如是泥塑木雕壹般。神照上人出手之際,原只想逼得他還手,並無傷他性命之意,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,卻見他呆呆的不動,心中壹驚:“我這雙拳擊出,幾有千斤之力。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,倘若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,可大大不妥。”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,急忙向上壹提,呼的壹聲響,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,僧袍拂在他面上。那人微微壹笑,說道:“太師好拳法!”廳上衆人都瞧得呆了,心想此人定力之強,委實大非尋常,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,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,此刻哪裏還有命在?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,簡直瘋了。
神照拳勁急轉,震得雙臂壹酸,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,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個狂人,還是白癡,倘若就此歸座,未免下不了台,說道:“尊駕定不給面子,貧僧無法可想,只好得罪。下壹拳『黑虎偷心』,要打向尊駕胸口。”“鍾鼓齊鳴”、“黑虎偷心”這些招數,原是最粗淺的拳招,尋常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,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,本竟只要以勁力取勝,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,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。那人微微壹笑,並不答話。神照心下有氣,尋思:“我這壹拳將妳打成內傷,並立斃于當場,卻叫妳三四天後才死,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。”坐個馬步,大聲吆喝,右拳呼的壹聲打了出去,拍的壹聲,正中他胸口。那人身子壹晃,退了壹步,笑道:“大師贏了,我已退了壹步。”神照這壹拳雖未用力,卻也是勁道甚厲,不料這人渾如不覺,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,顯然全沒受傷。文官們不懂其中道理,但學武之人,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。韋小寶不文不武,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。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,怎肯就此算贏?他臉面湧上壹層隱隱黑氣,說道:“那麽再吃我壹拳。”呼的壹拳,仍向他胸口擊去,這壹次用上了七成勁力,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,那是他自討苦吃,那也是無可奈何了。
神照這壹拳將抵那人衣襟,那人胸部突然壹縮,身子向後飄出半丈,似乎給拳力震了出去,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。神照這壹拳又打了個空,愈益惱怒。搶上兩步,大喝壹聲,右腿飛起,向他小腹猛踢過去。那人叫道:“啊喲!”眼見這壹腿子非踢中不可。
衆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,只見那人身子向後,雙足恰如釘在地上壹般,身子齊著膝蓋折屈,自大腳以至腦袋,大半個身子便如是壹根木頭橫空而架,離地尺許。神照這壹腿踢了個空,在他雙腿之上上數寸淩空踢過。神照壹不做,二不休,鴛鴦連環,左腿“烏龍掃地”,掠地橫掃,踢他雙腿胫骨。那人姿勢不變,仍是擺著“鐵板橋”勢,雙足壹蹬,全身向上搬了壹尺。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。那人穩穩落下,身子仍不站直。
廳上衆人彩聲如雷。神照到此地步,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好壹大截,對方倘若還手,自己勢力輸得壹塌胡塗,只得合十說道:“好功夫,佩服,佩服!”那人站直身子,躬身還禮,說道:“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極,在下不敢招架,只有閃避。”康親王道:“兩人武功都是極高。世子殿下,尊價客氣得很,壹定不肯還手,比武是比不成了。來啊,兩人都領兩只大元寶去。”那人躬身道:“無功不受祿。”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,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。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:“給兩位送去。”那人這才謝了賞錢,神照也讪讪收了。
康親王明知剛才這壹場雖非正式比武,其實是已方輸了,也賞兩錠大銀給神照,不過既替他遮羞,也爲自己掩飾,表示不分勝敗。他心有不甘,又看得太不過瘾,心想:“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,但吳應熊帶來的其余隨從,定然及不上他。我手下衆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,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,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。”他本來稱神照爲上人,適才壹顯武功之後,心中對他打了折扣,“上人”登時變成了“和尚”,郎聲道:“剛才比武沒比成,不免有點……有點那個美中不足。齊師傅,請妳邀十五位武師,大家拿兵刃,十六個對十六個,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。小王爺,妳吩咐他們亮兵刃罷!”吳應熊道:“來到王爺府上作客,怎敢攜帶兵刃?”康親王笑道:“世子可客氣了。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,高爾夫球帽壹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,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。來啊,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幾件來,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。”康親王本是戰將,從關外直打到中原,府中兵刃壹應俱全。壹聲呼喚,衆侍從登時去搬了壹大堆兵器出來,長長短短,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。
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,卻要神照率領。神照要要掙回面子,只客氣幾句,便不再推辭,心想:“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,出壹口胸中惡氣。”什麽平西王是客,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,早已全然置之腦後。這時神照,齊元凱等人兵刃,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。神照雙掌之間倒挾兩柄青鋼戒刀,向康親王壹席合十行禮。康親王等微微欠身,颔首還禮。
韋小寶心下得意:“他媽的,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,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,卻要向老子行禮。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,點壹點頭就算了事,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。”
神照轉過身來,大聲道:“雲南來有朋友,挑兵刃罷!”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:“我們奉平西王將令,在北京城裏,決不和人動手。”神照道:“別人鋼刀吹到頭上,難道也不還手?別人要砍妳們的腦袋,妳們中是伸長脖子?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?”此言壹出,平西王府的衆隨從均有怒色。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,自是罵他們爲烏龜了。那爲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的道:“平西王軍令如山。我們犯了將令,回到雲南,壹樣也要砍頭。”神照道:“好,咱們就試試。”他招了招手,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壹角,低聲商議。神照悄聲道:“咱們將兵刃盡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,瞧他們還不還手?”齊元凱道:“當真傷了人,那可不妥。咱們只是逼他們還手。”另壹人道:“大家手下留神些。”神照喝道:“好,動手罷!”壹聲長嘯,舞支戒刀,白光閃閃,搶先向平西王鋼鞭,或舉銅錘,十六般兵刃紛紛使動。
那十六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,雙臂垂下,手掌平貼大腿外側,目光向前平視,對康王府十六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。那十六名武師眼見對方不動,都要在康親王的衆賓之前賣弄手段,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,斜劈直刺,橫砍倒打,兵刃反映燭光,十六般兵器舞了開來,呼呼風聲中,組成壹張光幕,高爾夫球帽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