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胡同口很有意思的帽子十來丈處停著壹副馄饨擔子,賣馄饨的見到韋小寶,拿起下馄饨的長竹筷,在盛錢的竹筒上托托的敲了三下,停了壹停,敲了兩下,又敲了三下。隔著數丈處,有人挑了擔子在賣青蘿蔔,那人用削蘿蔔的刀子在扁擔上也這般敲擊。韋小寶料想是無地會傳訊之法,隨著壹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進了胡同,來到漆黑大門的壹座屋子前。門口蹲著三人,正用石灰粉刷牆壁,見到韋小寶後點了點頭,石灰刀在牆上敲擊數下,大門便即開了。
韋小寶走進院子,進了大廳,見陳近南已坐在廳中,立即上前磕頭。陳近南甚是喜歡,說道:“妳來得早,再好也沒有了。我本來想多耽幾天,傳妳功夫,但昨天接到訊息,福建有件大事要我趕到料理。這次我只能停留壹天。”韋小寶心中壹喜:“妳沒空多傳我功夫,將來我練得不好,那是妳的事,可不能怪我。”臉上卻盡是失望之色。
陳近南從懷中取出壹本薄薄的冊子來,說道:“這是本門修習的內功的基本法門,妳每日自行用功。”打開冊子,每壹頁上都繪有人像,當下將修習內功的法門和口訣傳授了。
韋小寶壹時之間也未能全盤領悟,只是用心記憶。
陳近南花了兩個多時辰,將這套內功授完,說道:“本門功夫以正心誠意爲先。妳這人心猿意馬,和本門功夫格格不入,練起來加倍艱難,須得特別用功才是。妳牢牢記住,倘若練得心意煩躁,頭暈眼花,便不可再練,須待靜了下來,收拾雜念,再從頭練起,否則會有重大危險。”韋小寶答應了,雙手接過冊子,放入懷中。
陳近南又細問海天富所授武功的詳情,待韋小寶連說帶比的壹壹說完,陳近南沈吟道:“這些功夫,妳也早知道是假的,當真遇到敵人,半點也不管用。我只是奇怪,怎地鞑子皇太後傳授給鞑子小皇帝的武功,卻也是假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老婊子不是小皇帝的親娘,而且……而且老婊子不是好人,是個大大的壞人。”心想老婊子害死小皇帝的母親等等情由,牽連太過重大,對師父也不能說,何況此事跟師父毫不相幹。
陳近南點點頭,跟著查問海天富的爲人和行事,只覺這老太監的所作所爲之中,充滿了詭秘。韋小寶說了壹些,突然間“哇”的壹聲,哭了出來。陳近南溫言問道:“小寶,怎麽啦?”韋小寶抽抽噎噎的將海天富在湯中暗下毒藥的事說了,最後泣道:“師父,我這毒是解不了啦。我死了之後,青木堂的兄弟們可不能再用老法子。”陳近南問道:“什麽老法子?”韋小寶道:“鳌拜害死尹香主,我殺了鳌拜,大夥兒就叫我做青木堂香主。海老烏龜害死韋香主,老婊子殺了海老烏龜。大夥兒可不能請老婊子來做青木堂香主。”
陳近南哈哈壹笑,細心搭他脈搏,又詳詢他小腹疼痛的情狀,伸指在他小腹四周穴道上或輕或重的按捺,沈吟半晌,說道:“不用怕!海天富的毒藥,或許世上當真無藥可解,但我可用內力將毒逼了出來。”韋小寶大喜,連說:“多謝師父!”
陳近南領他到臥室之中,命他躺在床上,左手按他胸口“膻中穴”,右手按住他背脊“大椎穴”。過得片刻,韋小寶只覺兩股熱氣緩緩向下遊走,全身說不出的舒服,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。睡夢之中,突覺腹中說不出的疼痛,“啊喲”壹聲,醒了過來,叫道:“師父,我……我要拉屎!”陳近南帶他到茅房門口。韋小寶剛解開褲子,稀屎便已直噴,但覺腥臭難當,口中跟著大嘔。
韋小寶回到臥室,雙腿酸軟,幾難站直。陳近南微笑道:“好啦,妳中的毒已去了十之八九,余下來的已不打緊。我這裏有十二粒解毒靈丹,妳分十二天服下,余毒就可驅除乾淨。”從懷中取出壹個小瓷瓶,交給韋小寶。韋小寶接了,好生感激,說道:“師父,這藥丸妳自己還有沒有?妳都給了我,要是妳自己中毒……”陳近南微微壹笑,說道:“人家想下我的毒,也沒這麽容易。”
眼見天色已晚,陳很有意思的帽子近南命人開飯來,和韋小寶同食。韋小寶見只有四碗尋常菜肴,心想:“師父是大英雄,卻吃得這等馬虎。”他既知身上劇毒已解,心懷大暢,吃飯和替師父裝飯之時,臉上笑咪咪地,甚是歡喜。
飯罷,韋小寶又替師父斟了茶。陳近南喝了幾口,說道:“小寶,盼妳做個好孩子。我壹有空閑,便到京城來傳妳武藝。”韋小寶應道:“是。”陳近南道:“好,妳這就回皇宮去罷。鞑子狡猾得很,妳雖也聰明,畢竟年紀小,要事事小心。”
韋小寶道:“師父,我在宮裏很氣悶,什麽時候才可以跟妳行走江湖?”
陳近南凝視他臉,道:“妳且忍耐幾年,爲本會立幾件大功。等得……等得再過幾年,妳聲音變了,胡子也長出來時,不能再冒充太監,那時再出宮來。”
韋小寶心想:“我在宮裏做好事還是壞事,妳們誰也不知,想廢去我的香主,可沒有那麽容易。將來我年紀大了,武功練好了,或許妳們便不廢了。”想到此處,便開心起來,說道:“是,是。師父,我去啦。”陳近南站起身來,拉著他手,說道:“小寶,鞑子氣候已成,這反清複明的大事,是艱難得很的。妳在皇宮之中,時時刻刻會遇到凶險,妳年紀這樣小,又沒學到什麽真實本領,我實在好生放心不下。不過咱們既入了天地會,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,只要于反清複明大業有利,就算明知是坑,也只好跳下去。只可惜……只可惜妳不能時時在我身邊,我可好好教妳。但盼將來妳能多跟我壹些時候。現下會中兄弟們敬重于妳,只不過瞧在我的份上,但我總不能照應妳壹輩子。將來人家敬重妳,還是瞧妳不起,壹切全憑妳自己。”
韋小寶道:“是。我丟自己的臉不打緊,師父的臉可丟不起。”陳近南搖頭道:“妳自己丟臉,那也不成啊。”韋小寶應道:“是,是。我丟小桂子的臉好了。小桂子是鞑子太監,咱們丟小桂子的臉,就是丟鞑子的臉,那就是反清複明。”陳近南長漢壹聲,實不知如何教導下是。
韋小寶進宮回到自己屋裏,將索額圖交來的幾十張,壹共四十六萬六千五百兩銀票反複細看,心下大樂。原來索額圖爲了討好他,本來答應四十五萬兩銀子,後來變賣鳌拜家産,得價較預計爲多,又加了壹萬多兩。他看了多時,收起銀票,取出陳近南的那本武功冊子,照著所傳秘訣,盤膝而坐,練了起來。他點收銀票,看到票子上銀號、票號的朱印時神采奕奕,壹翻到武功圖譜,登時興味索然,何況書中的注解壹百個字中也識不上壹個,練不到半個時辰,便覺神昏眼倦,倒在床上便睡著了。
次日醒來後,在書房中侍候完了皇帝,回到屋裏,又再練功,過不多時又竟入睡。原來陳近南這壹門功夫極是不易,非有極大毅力,難以打通第壹關。韋小寶聰明機警,卻便是少了這壹份毅力,第壹個坐式壹練,便覺艱難無比,昏昏欲睡。壹覺醒轉,已是半夜,心想:“師父叫我練功,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極。但如偷懶不練罷,下次見到師父,他壹查之下,我功夫半點也沒長進,壹定老大不高興。說不定便將我的青木堂香主給廢了。”起身再拿起那冊子來看,依法打坐修習,過不多時雙眼又是沈重之極,忍不住要睡,心想:“他們打定了主意,要過河拆橋,我這座橋是青石板大橋也罷,是爛木頭獨木橋也罷,他們總是要拆的,我練不練功夫,也不相幹。”既找到了不練功夫的借口,心下大寬,倒頭呼呼大睡。
他既不須再練武功,此後的日子便過得甚是逍遙自在,十二粒藥丸服完,很有意思的帽子小腹上的疼痛已無影無蹤。日間只在上書房侍候康熙幾個時辰,空下來便跟溫氏兄弟等擲骰子賭錢。他此刻是身有數十萬兩銀子家財的大富豪,擲骰子原已不用再作弊行騙,但羊牯當前,不騙幾下,心中可有說不出的不痛快,溫氏兄弟、平威、老吳等人欠他賭債自然越積越多。好在韋小寶不討債,而海天富又已不在人世,溫氏兄弟等雖債台高築,卻也不怎樣擔心。
至于尚膳的事務,自有手下太監料理,每逢初二、十六,管事太監便送四百兩銀子到韋小寶屋子裏來。這時索額圖早已替他將幾萬兩銀子送宮中嫔妃和有權勢的太監、侍衛,韋小寶嘴頭上既來得,康熙又正對他十分寵幸,這幾個月中,在宮中衆中交譽,人人見了他都笑顔相迎。
秋盡冬來,天氣日冷壹日,這天韋小寶從上書房中下來,忽然想起:“師父吩咐,倘若有事,便去天橋找賣膏藥的徐老頭聯絡。雖然沒什麽事,也不妨去跟他對答壹下,什麽‘地振高岡,壹派溪山千古秀。門朝大海,三河合水萬年流’,倒也有趣。喂,妳這張膏藥要三兩黃金,三兩白銀,太貴啦!五兩黃金,五兩白銀賣不賣,哈哈,哈哈!”他走出宮門,在大街上轉了幾轉,見壹家茶館中有個說書先生在說書,便踱進去泡了壺茶坐下。說書先生說的正是“英烈傳”,說到朱元璋和陳友瓊在鄱陽湖大戰,如何周顛抱了朱元璋換船,如何陳友瓊戰船上壹炮轟來,將朱元璋原來的坐船轟得粉碎。這些情節韋小寶早已聽得爛熟,那說書的穿插也不甚佳,但他壹坐下來,便聽了大半個時辰,東逛西逛,直到天黑,這天竟沒到天橋去。
第二天、第三天也始終沒去。每晚臨睡,心裏總說,明天該去瞧瞧那徐老頭兒了,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擲骰子賭錢,便是去聽說書,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亂花銀子。這些日子在皇宮裏逍遙快樂,做太監比做天地會的什麽香主,臭主要適意得多,自知這念頭十分沒出息,也不敢多想。偶爾念及,便自己安慰:“反正我又沒事,去找徐老頭兒幹麽?泄漏了機密,送了我小命不打緊,反而連累了天地會的大事。”
如此又過了月余,韋小寶這壹日又在茶館中聽“英烈傳”。茶博士見他中宮中太監,給的賞錢又多,總是給他留下最好的座頭,泡的是上好香茶。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給人奉承慣了,對茶博士的恭謹巴結雖不怎麽稀罕,聽在耳裏卻也著實受用。壇上說書說的是大將軍徐達挂帥出征,將鞑子兵趕往蒙古。京師之地,茶館裏聽書的旗人甚多,說書先生不敢公然提“鞑子”二字,只是說是元兵元將,但也說得口沫橫飛,精神十足。
韋小寶正聽得出神,忽有壹人說道:“借光!”在他的茶桌邊坐上。韋小寶眉頭壹皺,有些不耐煩。那人輕聲說道:“小人有張上好膏藥,想賣與公公,公公請看。”韋小寶壹轉頭,只見桌上放著壹張膏藥,壹半青,壹半紅,他心中壹動,問道:“這是什麽膏藥?”
那人道:“這是除惡毒,令雙目複明的膏藥。”壓低了聲音,道:“有個名目,叫作‘去清複明膏藥’。”韋小寶看那人很有意思的帽子時,見他三十來年紀,英氣勃勃,並不是師父所說的那個徐老頭,心下起疑,問道:“這張膏藥要賣多少銀子?”那人道:“三兩白銀,三兩黃金。”韋小寶道:“五兩白銀,五兩黃金賣不賣?”那人說道:“那不是太貴了嗎?”韋小寶道:“不貴,不貴,只要當真去得清毒,複得了明,便給妳做牛做馬,也是不貴。”那人將膏藥向韋小寶身前壹推,低聲道:“公公,請借壹步說話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走出茶館。韋小寶將二百文錢丟在桌上,取了膏藥,走了出去。那人候在茶館之外,向東便走,轉入壹條胡同,站定了腳,說道:“地振高岡,壹派溪水千古秀。”韋小寶道:“門朝大海,三河合水萬年流。”不等他問,先行問道:“閣下在紅花亭畔住哪壹堂?”那人道:“兄弟是青木堂。”韋小寶道:“堂上燒幾炷香?”那人道:“三炷香!”韋小寶點了點頭,心想:“妳比我的職位可低了兩級。”那人叉手躬身,低聲道:“哥哥是青木堂燒五炷香的韋香主?”韋小寶道:“正是。”心想:“妳年紀比我大得多,卻叫我哥哥,當真要叫得好聽,怎麽又不叫爺爺,叔叔?”
那人道:“兄弟姓高,名叫彥超,是韋香主的下屬,久仰香主的英名,今日得見,實是大幸。”韋小寶心中壹喜,笑道:“高大哥好說,大家是自己人,何必客氣。”
高彥超道:“本堂有壹位姓徐的大哥,向在天橋賣藥,今日給人打得重傷,特來報知韋香主。”韋小寶吃了壹驚,說道:“我連日宮中有事,沒去找他。他怎麽受了傷,是給誰打的?”高彥超道:“此處不便詳告,請韋香主跟我來。”韋小寶點了點頭。
過了七八條街,來到壹條小街,高彥超走進壹家藥店。韋小寶見招牌寫著五個字,自然壹個也不識,也不用細看,料想是藥店的名字,便跟著進去。
櫃台內坐著壹個肥肥胖胖的掌櫃,高彥超走上前去,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幾句。那胖掌櫃連聲應道:“是,是!”站起身來,向韋小寶點了點頭,道:“客官要買上好藥材,請進來罷!”引著韋小寶和高彥超走進內室,反手帶上了門,俯身掀開壹塊地板,露出個洞來,有石級通將下去。
韋小寶見地道中黑黝黝地,心下驚疑不定:“這兩人真是天地會的兄弟嗎?只怕有點兒靠不住。下面若是宰殺韋小寶的屠房,豈不糟糕?”但高彥超跟在身後,其勢已無可退縮,只得跟著那掌櫃走入地道。
幸好地道極短,只走得十來步,那掌櫃便推開了壹扇板門,門中透出燈光。韋小寶走進門內,見是壹間十來尺見方的小室,室中卻坐了五人,另有壹人躺在壹格矮榻之上。待得再加上三人,幾乎已無轉身余地。幸好那胖掌櫃隨即退出。
高彥超道:“衆位兄弟,韋香主駕到!”
室中五人齊聲歡呼,站起來躬身行禮,地窖太小,各人擠成壹團。韋小寶抱拳還禮。見其中壹人是個道人,那是曾經會過的,道號玄貞,記得他曾開過玩笑,叫關安基跟他妻子“十足真金”離婚,另有壹個姓樊,也是見過的。韋小寶見到熟人,當即寬心。高彥超指著臥在矮榻上那人,說道:“徐大哥身受重傷,不能起來見禮。”
韋小寶道:“好說,好說!”走近身去,只見榻上那人壹張滿是皺紋的臉上,已無半點血色,雙目緊閉,呼吸徽弱,白須上點點斑都是血漬,問道:“不知很有意思的帽子是誰打傷了徐大哥?是……是鞑子的鷹爪嗎?”
高彥超搖頭道:“不是,是雲南沐王府的人。”
韋小寶壹驚,道:“雲南沐王府?他們……他們跟咱們是壹路的,是不是?”
高彥超緩緩搖頭,說道:“啓禀香主大哥:徐大哥今朝支撐著回到這裏回春藥店來,斷斷續續的說道:下手打傷他的,是沐王府的兩個年輕人,都是姓白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姓白?那不是沐王府四大家將的後人嗎?”高彥超道:“多半是的。大概就是白寒松、白寒楓兄弟,叫做什麽‘白氏雙木’的。”韋小寶喃喃道:“兩根爛木頭,有什麽了不起啦。”高彥超道:“聽徐大哥說,他們爲了爭執擁唐擁桂,越說越僵,終于動起手來.。徐大哥雙拳難敵四手,身受重傷。”韋小寶道:“兩個打壹個,不是英雄好漢。什麽糖啊桂的,莫非……莫非……”心想什麽“擁桂”莫非爲了擁護我小桂子,但覺得不大像,縮住了不說。
高彥超道:“沐王府是桂王手下,咱們天地會是當年唐王天子手下。徐大哥定是跟他們爭名份,以致言語失和。”韋小寶還是不懂,問道:“什麽桂王手下,唐王手下?”高彥超道:“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,咱們唐王才是真命天子。”
玄貞道人明白韋小寶的底細,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,插口道:“韋香主,當年李闖攻入北京,逼死了祟祯天子。吳三桂帶領清兵入關,占我花花江山。各地的忠臣義士,紛紛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孫爲王。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。後來福王給鞑子害了,咱們唐王在福建做天子,那是國姓爺鄭家壹夥人擁戴的,自然是真命天子。哪知道另壹批人在廣西、雲南推戴桂王做天子,又有壹批人在浙江推戴魯王做天子,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。”韋小寶點頭道:“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。既有唐王做了天子,桂王,魯王就不能做天子了。”
高彥超道:“是啊,韋香主說得對極!”
玄貞道人道:“可是廣西、浙江那些人爲了貪圖富貴,爭著說道,他們擁立的才是真命天子,大家自夥裏爭得厲害。”歎了口氣,續道:“後來唐王、魯王、桂王,先後都遭了難。這些年來,江湖上豪傑不忘明室,分別找了三王的後人,奉以爲主,幹反清複明的大業。桂王的手下擁戴桂王的子孫,魯王的手下擁戴魯王的子孫,那是桂派和魯派,他們又稱咱們天地會爲唐派。唐、桂、魯三派,都是反清複明的。不過只有咱們天地會才是正統,桂派、魯派卻是篡位。”韋小寶點頭道:“我明白了。沐王府那些人地桂派,是不是?”玄貞道人道:“正是。這三派人十幾年來相爭不休。”
韋小寶想起那日蘇北道上遇到沐王府的人物,甚是傲慢無禮,那人也是姓白的,不知是不是這兩根爛木頭之壹,當時見茅十八對他怕得厲害,早就不忿,便道:“唐王既是真命天子,他們就不該再爭。聽說沐公爺是很好的,只怕他老人家歸天之後,他手下那些人有點兒亂七八糟。”地窖中衆人齊聲道:“韋香主的話,壹點不錯。”
玄貞道人道:“江湖上好漢瞧在沐天波沐公爺盡忠死節的份上,遇上了沐王府的人物,都是容讓三分。這樣壹來,沐王府中連阿貓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來。我們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沒有的,他從前服侍過唐王天子,當真是忠心耿耿,提到先帝時便流眼淚。定是沐王府的人說話不三不四,言語中輕侮了先帝,否則的話,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動手?”
高彥超道:“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壹會兒,要衆兄弟給他出這口氣。在直隸境內,眼下本會只韋香主壹位香主,按照本會規矩,遇上這等大事,須得禀明韋香主而行。倘若對付鞑子的鷹爪,那也罷了,殺了鞑子和鷹爪固然很好,弟兄們爲本會殉難,也是份所當爲。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聲很響,說來總也是自己人,去跟他們交涉,說不定會大動幹戈,後果怎樣,就很難料。”韋小寶嗯了壹聲。
高彥超又道:“徐大哥說,他壹直在等候韋香主駕到,已等了好幾個月了,有時見到韋香主在街市采購物品,有時在茶館裏聽書。”韋小寶臉上微微壹紅,說道:“原來他早見到我了。”高彥超道:“徐大哥說,總舵吩咐過的,韋香主倘若有事,自會去找他,因此徐大哥雖然見到韋香主,卻不敢上前相認。”
韋小寶點了點頭,向榻上的老頭瞧了壹眼,心想:“原來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。我在街上買了東西亂吃,胡花銀子,早就落入他眼中。他媽的,日後他見了我師父,定會搬弄是非,最好是這只老狐狸傷勢好不了,嗚呼哀哉!”
玄貞道人道:“咱們壹商量,迫不得已,只好請韋香主到來主持大局。”
韋小寶心想:“我壹個小孩子,能主持什麽大局?”但見這些人對自己十分恭謹,心下也不禁得意。他初入天地會時,除了師父之外,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長資深,此刻這些人中卻以自己地位最高,輕飄飄之感登時油然而興。
壹名中年的粗壯漢子氣憤憤的道:“大夥兒見到沐王府的人退讓三分,那是敬重沐公爺爲人忠義,爲主殉難,說到所做事業的驚逃诏地,咱們國姓爺比之沐王爺可勝過了十倍。”那姓樊的樊綱道:“我敬妳五尺,妳就該當敬我壹丈。怎地我們客氣,他們反而是運氣?這件事若不分說清楚,以後天地會給沐王府壓得頭也擡不起來,大夥兒還混個什麽?”
衆人妳壹言,我壹語,都十分氣惱。
玄貞道人道:“這件事如何辦理,大夥兒都聽韋香主的指示。”
要韋小寶想法子去偷雞摸狗,混蒙拐騙,他還能拿些主意,現下面臨這種大事,要他拿個主意出來,當真是要他的好看,擺明了叫他當場出乖露醜。可是他不折不扣,確是陳近南的弟子,天地會十大香主之壹,直隸全省之中,天地會衆兄弟以他爲首,這姓徐的老頭和別的幾人,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屬,眼見人人的目光都注視在他臉上,不由得大是發窘,心中直罵:“辣塊媽媽,這……這如何是好?”
他心中發窘,壹個個人瞧將過去,盼望尋壹點線索,可以想個好主意,看到那粗壯漢子時,忽見他嘴角邊微有笑容,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。此人剛才還在大叫大嚷,滿腔子都是怒火,怎地突然間高興起來?壹凝神間,猛地想起:“啊喲,辣塊媽媽,這批王八蛋不懷好意,要我來掮爛木梢。他們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,卻生怕我師父將來責怪,于是找了我來,要我出頭。”他越想越對,尋思:“我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,雖說是香主,難道還真會有勝過他們的主意?他們是要拿我來作擋箭牌,日後沒事,那就罷了,有什麽不妥,都往我頭上壹推,說道:‘青木堂韋小主率領大夥兒幹的。香主有令,咱們不敢不從。’哼,他們本就要雞蛋裏找骨頭,廢了我這香主,我領頭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,不論是輸是贏,總之是大大的壹塊骨頭。好啊,辣愉媽媽,老子可不上這個當。”
他假裝低頭沈思,過了壹會兒,說道:“衆位兄長,小弟雖然當了香主,只不過碰巧殺了鳌拜,本事是壹點也沒有的,計策更加沒有。我看還是請玄貞道長出個主意,壹定比我高明得多。”他這壹招叫作“順水推舟”,將壹根爛木梢向玄貞道人肩頭推去。
玄貞道人笑了壹笑,向樊綱道:“樊三哥的腦筋可比我行得多,妳瞧怎麽辦?”
樊綱是個直性漢子,說道:“我看也沒第二條路好走,咱們就找到姓白的家裏,他們要是向徐大哥磕頭賠罪,那就萬事全休。否則的話,哼哼,說不得,只好先禮後兵。”
人人心中想的,其實都是這壹句話,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,又是反清複明的同道,誰也不願首先將這句話說出口來。樊綱這麽壹說,幾個人都附和道:“對,對樊三哥的話對極!能夠不動武自然最好,否則咱們天地會可也不是很有意思的帽子好欺的,給人家打成這副樣子,難道便罷了不成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