靴聲響到門口,那人走了進來。韋小寶從桌底下瞧出去,見那靴子不大,來人當時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,當即放心,將燒餅組成帽子的部分有放入口中,卻也不敢咀嚼,只是用唾液去慢慢浸濕燒餅,待浸軟了吞咽。
只聽得咀嚼之聲發自桌邊,那男孩在取糕點而食,韋小寶心想:“也是個偷食的,我大叫壹聲沖出去,這小鬼定會嚇得逃走,我便可大嚼壹頓了。”又想:“剛才真笨,該當罷幾碟點心倒在袋裏便走。這裏又不是麗春院,難道短了什麽,就定是把帳算在我頭上?”
忽聽得砰砰聲響,那男孩在敲擊什麽東西,韋小寶好奇心起,探頭張望,只見那男孩約莫十四五歲年紀,身穿短打,伸拳擊打梁上垂下來的壹只布袋。他打了壹會,又去擊打牆邊的皮人。那男孩壹拳打在皮人胸口,隨即雙臂伸出,抱住了皮人的腰,將之按倒在地,所用手法,便似昨日在酒館中所見到那些摔跤的滿人壹般。韋小寶哈哈壹笑,從桌底鑽了出來,說道:“皮人是死的,有什麽好玩?我來跟妳玩。”
那男孩見他突然現身,臉上又纏了白布,微微壹驚,但聽他說來陪自己玩,登時臉現喜色,道:“好,妳上來!”
韋小寶撲將過去,便去扭男孩的手臂。那男孩壹側身,右足壹勾,韋小寶站立不住,立時倒了。那男孩道:“呸,妳不會摔跤。”韋小寶道:“誰說不會?”躍起身來,去抱他左腿。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,韋小寶壹閃,那男孩便抓了壹個空。韋小寶記得茅十八在酒館中與七名大漢相鬥的手法,突然左手出拳,擊中那男孩下颚,砰的壹聲,正好打中。
那男孩壹怔,眼中露出怒色。韋小寶笑道:“呸,妳不會摔跤!”那男孩壹言不發,左手虛幌,韋小寶斜身避讓,那男孩手肘驟出,正撞在他的腰裏。韋小寶大叫壹聲,痛得蹲了下來。那男孩雙手從他背後腋下穿上,十指互握,扣住了他後頸,將他身上越壓越低。韋小寶左足反踢。那男孩雙手猛推,將韋小寶身子送出,拍的壹聲,跌了個狗吃屎。韋小寶大怒,翻滾過去,用力抱住了男孩的雙腿,使勁拖拉,那男孩站立不住,倒了下來,正好壓在韋小寶身上。這男孩身材比韋小寶高大,立即以手肘逼住韋小寶後頸。韋小寶呼吸不暢,拼命伸足力撐,翻了幾下,終于翻到了上面,反壓在那男孩身上。只是他人小身輕,壓不住對方,又給那男孩翻了上來壓住。
韋小寶極是溜滑,放開男孩雙腿,鑽到他身後,大力壹腳踢中他屁股。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勁壹扯,韋小寶仰面便倒。那男孩撲上去叉住他組成帽子的部分有頭頸,喝到:“投不投降?”
韋小寶左足勾轉,在那溜滑腰間擦了幾下,那溜滑怕癢,嘻的壹笑,手勁便松了。韋小寶乘機躍起,抱住他頭頸。那溜滑使出摔跤手法,抓住了韋小寶後領,把他重重往地下壹摔。韋小寶壹陣暈眩,動彈不得。那溜滑哈哈大笑,說道:“服了麽?”
韋小寶猛地躍起,壹個頭錘,正中對方小腹。那溜滑哼了壹聲,倒退幾步。韋小寶沖將上去,那溜滑身子微斜,橫腳鈎掃。韋小寶摔將下來,很命抱住了他大腿。兩人同時跌倒。壹時那男孩翻在上面,壹時韋小寶翻在上面,翻了十七八個滾,終于兩人互相扭住,呼呼喘氣,突然之間,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,都覺如此扭打十分好玩,慢慢放開了手。
那男孩壹伸手,扯開了韋小寶臉上的白布,笑道:“包住了頭幹什麽?”
韋小寶吃了壹驚,便欲伸手去奪,但想多方既已看到自己的真面目,再加掩飾也是無用,笑道:“包住了臉,免得進來偷食時給人認了出來。”那男孩站起身來,笑道:“好啊,原來妳時時到這裏偷食。”韋小寶道:“時時倒不見得。”說著也站了起來,見那男孩眉清目秀,神情軒昂,對他頗有好感。
那男孩問道:“妳叫什麽名字?”韋小寶道:“小桂子,妳呢?”那男孩略壹遲疑,道:“我叫……叫小玄子。妳是那個公公手下的?”韋小寶道:“我跟海老公。”小玄子點了點頭,就用韋小寶那塊白布抹了抹額頭汗水,拿起壹塊點心便吃。韋小寶不肯服輸,心想妳大膽偷食,我的膽子也不小子妳,當即拿起壹塊千層糕,肆無忌憚的放入口中。
小玄子笑了笑,道:“妳沒學過摔將,可是手腳挺靈活,我居然壓妳不住,再打幾個回合,妳便輸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也不見得,咱們再打壹會試試。”小玄子道:“很好!”兩人又扭打起來。
小玄子似乎會壹些手腳之技,年紀和力氣都大過韋小寶,不過韋小寶在揚州市井間身經百戰,與大流氓,小無賴也不知大過多少場架,扭打的經驗遠比小玄子豐富。總算他記得茅十八的教訓,而與小玄子的扭打只是遊戲,並非拼命,什麽拗手指,拉辮子,咬咽喉,抓眼珠,扯耳朵,捏陰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絕技,倒也壹項沒使。這麽壹來,那就難以取勝,扭打了幾個回合,韋小寶終于給他騎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。小玄子笑道:“投不投降?”韋小寶道:‘死也不降。“小玄子哈哈壹笑,跳了下來。
韋小寶撲上去又欲再打。小玄子搖手笑道:“今天不打了,明天再來。不過妳不是我對手,再打也沒用。“韋小寶不服氣,摸出壹錠銀子,約有三兩上下,說道:“明天再打,不過要賭錢,妳也拿三兩銀子出來。“小玄子壹怔,道:“好,咱們打個彩頭。明天我帶壹怔來,中午時分,在這裏再打過。“韋小寶道:“死約會不見不散,大丈夫壹言既出,……馬難追。“這”驷馬難追“的驷”他總是記不住,只得隨口含糊帶過。小玄子哈哈大笑,說道:“不錯,大丈夫壹言既出,……馬難追。”說著出屋而去。
韋小寶抓了壹大把點心,放在懷裏,走出屋去,想起茅十八與人訂約比武,雖在獄中,也要越獄赴約,雖然身受重傷,仍是誓守信約,在得勝山下等候兩位高手,這等氣概,當真令人佩服。他聽說書先生說英雄故事,聽得多了,時時幻想自己也是個大英雄,大豪傑,即與人訂下比武之約,豈可不到?心想明日要來,今晚須得回到海老公處,于是順著原路,慢慢覓到適才賭錢之處。先前向著右首走,以至越走越遠,這次折而向左,走過兩道回廊,依稀記得庭院中的花木曾經見過,壹路尋將過去,終于回到海老公的住所。
他走到門口,便聽到海老公的咳嗽之聲,問道:“公公,妳好些了嗎?”海老公沈聲道:“好妳個屁!快進來!”
韋小寶走近屋去,只見海老公坐在椅上,那張倒塌了桌子已換過了壹張。海老公問道:“贏了多少?”韋小寶道:“贏了十幾兩銀子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”海老公道:“不過怎麽?”韋小寶道:“不過借給了老吳。”其實他贏了二十幾兩,除了借給老吳之外,還有八九兩剩下,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來,不免報帳時不盡不實。
海老公臉壹沈,說道:“借給老吳這小子有什麽用?他又不是上書房的。怎麽不借給溫家哥兒倆?”韋小寶不明緣故,道:“溫家哥兒沒向我借。”海老公道:“沒向妳借,妳不會想法子借給他嗎?我吩咐妳的話,難道都忘了?”韋小寶道:“我……我昨晚殺了這小孩,嚇得什麽都忘了。要借給溫家哥兒,不錯,不錯,妳老人家卻是吩咐過的。”
海老公哼了壹聲,道:“殺個把人,有什麽了不起啦?不過妳年紀小,沒殺過人,那也難怪。那部書,妳沒有忘記?”韋小寶道:“那部書……書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海老公又哼了壹聲,道:“當真什麽都忘記了?”韋小寶道:“公公,我……我頭痛得很,怕……怕得厲害,妳又咳得這樣,我真擔心,什……什麽都糊塗了。”
海老公道:“好,妳過來!”韋小寶道:“是!”走近了幾步。海老公道:“我再說壹遍,妳倘若再不記得,我殺了妳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”心想:“妳只要說壹遍,我便過壹百年也不會忘記。”
海老公道:“妳去贏溫家哥兒倆的銀子,他們輸了,便借給他們,借得越多越好。過得幾日,妳便要他們帶妳到上書房去。他們欠了妳錢,不敢不依,如果推三推四,妳就說我會去跟上書房總管烏老公算帳。溫家兄弟還不出錢來,自會乘皇上不在……”韋小寶道:‘皇上?“海老公道:‘怎麽?”韋小寶道:“沒……沒什麽。”海老公道:‘他們會問妳,到上書房幹什麽,妳就說人往高處走,盼望見到皇上,能夠在上書房當差。溫家兄弟不會讓妳見到皇上的,帶妳過去時,皇上壹定不在上書房裏,妳就得設法偷壹部書出來。”
韋小寶聽他接連提到皇上,心念壹動:“難道這裏是皇宮?不識北京城裏的大妓院?啊喲喂,是了,是了,若不是皇宮,那有這等富麗堂皇的?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監。”韋小寶雖然聽人說過皇帝,皇後,太子,公主,以及宮女,太監,但只知道皇帝必穿龍袍,余人如何模樣就不知道了。他在揚州看白戲倒也看得多了,不過戲台上的那些太監,服色打扮跟海老公,老吳他們完全不同,手中老是拿著壹柄拂塵揮來揮去,唱的戲文沒壹句好聽。他和海老公相處壹日,又和老吳,溫氏兄弟賭了半天錢,可不知他們便是太監,此刻聽到海老公這麽說,這才漸漸省悟,心道:‘啊喲,這麽壹來,我豈不變成了太監?”
海老公厲聲道:“妳聽明白了沒有?“韋小寶道:“是,是,明白了,要到皇……皇帝的書房去。”海老公道:“到皇上的書房去幹什麽『去玩嗎?”韋小寶道:“是去偷壹部書出來。”海老公道:“偷什麽書?”韋小寶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什麽書……我……我記不起來了。”海老公道:“我再說壹遍,妳好好記住了。那是壹部佛經,叫做“四十二章 經』,這部書的模樣挺舊的,壹共有好幾本,妳要壹起拿來給我。記住了嗎?叫帽子的部分什麽?”韋小寶喜道:“叫做‘四十二章經’。”海老公聽出他言語中的喜悅之意,問道:“有什麽開心?”韋小寶道:“妳壹提,我便記起了,所以高興。”
原來他聽海老公要他到上書房去“偷書”,“偷”是絕對不困難,“書”卻難倒了人。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了壹擔,要分辨什麽書,可真殺了頭也辦不到,待得聽說書叫做“四十二章經”,不由得心花怒放,“章經”是什麽不得而知,“四十二”三字卻是識得的,五個字中居然識得三個,不禁大爲得意。
海老公又道:“在上書房偷書,手腳可得乾淨利落,假如讓人瞧見了,妳便有壹百條性命也不在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個我理會得,偷東西給人抓住了,還有好戲唱嗎?”靈機壹動,說道:“不過我決不會招出妳公公出來。“海老公道:“招不招我出來,也沒什麽相幹了。”咳了壹陣,說道:“今天妳幹得不錯,居然贏到了錢。他們沒起疑心罷?”韋小寶笑道:“嘿嘿,沒有,沒有,那怎麽會?“想要自稱自贊壹番,終于忍住。海老公道:“別躲懶,左右閑著沒事,便多練練。”
韋小寶聽了,走進房中,只見桌上放著碗筷,四菜壹湯,沒人動過,忙道:“公公,妳不吃飯?我裝飯給妳。”海老公道:“不餓,不吃,妳自己吃好了。”
韋小寶大喜,來不及裝飯,挾起壹塊紅燒肉便吃,雖然菜肴早已冷了,吞入饑腸,卻是說不出的美味,心想:“這些飯菜不知是誰送來的。這種小事別問,睜大眼睛瞧著,慢慢的自會知道。”又想:“倘若這裏真是皇宮,那麽老吳,溫家哥兒,還有那個小玄子對付太監那是。卻不知皇帝老兒和皇後娘娘是怎麽壹副模樣,總得瞧個明白才是。回到揚揚州嘿嘿,老子說起來可就神氣啦。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宮去?賭錢時沒聽到他們說起拿住了人,多半是逃出去啦。”
吃完飯後,只怕海老公起疑,便拿起六顆骰子,在碗裏玎玲玲的擲個不休,擲了壹會,只覺眼皮漸重,昨晚壹夜沒睡,這時實在疲倦得很了,不多時便即睡著了。
這壹覺直睡到傍晚時分,跟著便有壹名粗工太監送飯菜來。
韋小寶服侍海老公吃了壹碗飯,又服侍他上床睡覺,自己睡在小床上,心想:“明日最要緊的是和小玄子比武,要打得贏他才好。”閉上眼睛,回想茅十八在酒館中跟滿洲武士打架的手法,卻模模糊糊的記不明白,不禁有些懊悔:“茅大哥要教我武功,我偏不肯學,這壹路上倘若學了來,小玄子力氣雖比我的,又怎能是我對手?明天要是再給他騎住了翻不過來,輸了銀子不打緊,這般面子大失,我在'小白龍'韋小寶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。”
突然心想:“滿洲武士打不過茅大哥,茅大哥又帽子的部分不是老烏龜的對手,何不騙得老烏龜教我些本事?”當即說道:“公公,妳要我去上書房拿幾本書,這中間卻有壹樁難處。”